









从车水马龙的英皇道,拐进一幢旧式住宅大厦的地库商场,一眼看到尽头的走廊两旁,有眼镜舖、推拿店、印度小餐馆等小店,灯牌在白天的室内无所谓地亮着。
走廊尽头本是老字号二手书店森记,如今由新老闆接手,取名「Booska」,主打漫画、电影及艺术二手书籍。
书店一周只营业三天,老闆是冯庆强。从爱看漫画到画漫画到访当天,书店不营业,安静地藏在人流不多的地库商场深处。玻璃门上贴着营业告示:书店逢星期五、六、日下午三时至晚上八时营业,旁边是冯庆强的卡通自画像。这时,满头大汗的他从商场入口赶至,赶紧蹲下开锁推开玻璃大门,扑面而来的是旧书气味。他打开空调,拿起空气清新剂喷了喷,「不好意思,好大阵味,几天没回来就会这样」。他解释说因为上面是森记的书仓。书店开业一个月,书架还没放满,「猪肉枱」有点凌乱,上面摆放着标贴价钱的胶纸。「其实我想布置吓呢度,不过还未有时间,我想贴些电影海报。」
冯庆强是漫画家,近年集中影视作品的视觉创作,突然开书店卖二手漫画和电影艺术书籍,其实并不叫人太意外。森记是漫画租书店的老字号,开业多年,因为愈来愈少人租看漫画,生意与日俱减。老闆娘与冯庆强原是老朋友,得知有人放售一批电影书籍,便跟他说﹕「反正你没事做,不如畀你搞。」「我心想,我又不喜欢买衫,对食物又冇乜兴趣,其实我是穷的,但有钱也没地方花,都是用来买书买碟。」因为租金可以商量,喜欢看书的他一直对经营二手书店感兴趣,便儘管一试。
在福利会迷上功夫漫画「我爸爸有句口头禅,『总之唔好做坏人』。」冯庆强自幼家教甚严,村内体育馆请来师傅教武术,父亲怕儿子学坏而不让去。他每月跟随爸爸到福利会开会,跟一班小朋友玩,竟为他打开了漫画的世界,「那裏的哥哥看《小流氓》(后易名《龙虎门》)、《李小龙》,都是功夫漫画居多。那些漫画通常混合了张彻和李小龙电影情节,张彻的特别暴力血腥,我很喜欢」。看得入迷的他不顾父母责骂,将每天几块的零用钱存起来,一有机会便到附近的二手书店买漫画。「那间所谓的书店,其实只放得下一张旧式剪髮椅、一个客人和一个老闆的铁箱。」从小学到中学,他将买来的漫画一直堆叠,渐渐佔据了整张牀足足三分之二的位置,「当年我们住木屋,房裏挂蚊帐,蚊帐内就是我的空间」。当下在小小书店裏我们被一室旧书包围,不知可会勾起他与书同眠的熟悉感觉。
因为无心向学,冯庆强中三便辍学,在粉岭火车站餐厅找了一份兼职侍应工作,「在餐厅挣钱,是想存钱去铜锣湾大丸百货公司买漫画」。他笑说自己是「乡下仔」,在学时期仅踏足过港岛两三次。一心想到漫画社工作的他,因为写画部没有空缺,先应徵分色部,负责单调乏味的套版工作,后来应徵上官小宝的漫画助理,「我连邮局都信不过,亲自从粉岭搭车到鲗鱼涌交稿应徵,我一生人都没有去过这个地方,要妈妈问亲戚怎样去,搭什幺车、从哪个路口走进去」。他感激当年中学的美术老师对他影响很大,不轻视漫画,更一直鼓励他,带他到旺角的广益美术用品公司买钢笔和喷枪,当大部分人以黑白稿应徵,他用喷枪落颜色交彩稿,「不过其实我当时钢笔也是每晚练习,相信我手钢笔都几劲」。他最终如愿获聘,在写画部负责风位和彩稿,用钢笔绘画人物出拳等动作的速度线,也帮忙落颜色。
冷门作品另有吸引力他形容自己自成长以来一直对新事物后知后觉,在漫画社工作的日子,最大的得着是下班后可以搭车到铜锣湾大丸和松坂屋,接触更多日本漫画,包括认识了另类的日本漫画家丸尾末广,「青林堂的书很冷门,它们的漫画全部都不靓,但有一种bad taste的吸引力。有时bad taste is good taste,因为是other」。他也开始大量阅读流行杂誌,看《青年週报》、《年青人周报》、《电影双周刊》,「即使看不懂内容,都会受影响,有些人名和观念会记住」。他至今依然记得在《年青人周报》第一次看到介绍罗兰‧巴特的文章,「我都不知道他是谁,整篇文都看不懂,但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太介意看不明白,因为那是一种与别不同的东西,与别不同的东西是看不明白的」。他看《号外》,也看李志超介绍前卫艺术家如何利用动物的生肉作表演,看《音乐一週》、《摇摆双週》介绍最新的流行音乐,认识到乐队Japan的中性打扮,「回过头想,当年真係几大冲击,发现世界原来有这些东西」。他慨叹今天的年轻人很接受同质性,想跟别人差不多,「我就觉得愈冷门愈有型,当别人好奇为什幺你会看这些东西,你就知道自己选对了」。
从电影汲取美学养分冯庆强后来跟随同事转职玉郎集团,在水彩房负责彩稿,只做了一段短时间便辞去。他发现自己渐渐失去模仿黄玉郎和马荣成漫画的热情,「我不觉得自己模仿得比别人出色,又不想每天为别人填色」。他说当年转变的关键是看到利志达的《同门少年》,惊讶漫画原来可以如此这般自成体系。此后他涉足影视,从事广告和电影的视觉设计,负责设计灯光、美术风格、色温和构图等画面内容,对不同作品的美学经营一直谨慎批判,「当我们看到一部作品,觉得做得好靓,好有气氛,觉得画面好精彩,第一件事就要想,点解他可以做到,要经常有警觉地分析看到的东西,知道为何会有这些感觉」。
冯庆强喜欢电影,杨德昌是他其中一个很欣赏的导演,「他的电影,即使是《一一》, 给观众感觉很自然的演出,讲一个家庭裏和睦的人际关係,好像很温情,但一切都是用很高超的技巧设计,很人工化」。他认为,戏中小男孩喜欢拍摄人的背面,其实是很具文学性的修辞,是导演对人和生活的知性拆解,比喻很厉害,但这种童真以技术建构,「他早期电影对世界的愤怒我更buy」。
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他也看过无数遍,最深刻是他用很多中景和远景镜头,强调人物行为如何受环境影响。「比如小四用刀插死小明时,导演技术性地避开所有激动的场面,当小四听着小明说:『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,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!』他不让观众看到小四的反应,将张力放到观众想像裏,那摧毁了他对世界仅余的理想,他的激动要你想像,我觉得劲到爆。」杨德昌电影长镜头对构图的影响力、人物与摄影机的调度都叫他歎为观止,他的创作亦时有保持这种意识。
除了美学冲击,电影对冯庆强的吸引亦在于对世界複杂性的思考,他特别提到波兰斯基的电影,尤爱《魔鬼怪婴》,电影讲述事业失意的男主角跟魔鬼交易,让太太怀上魔鬼之子,「最后他太太即使知道自己所生的是魔鬼之子,将造成一场灾难,但她看到自己的宝宝在哭,还是会哄他入睡」。他被电影「正不能胜邪」的论调深深震慑,「导演相信人最后会输给自己的人性,所以邪恶总会佔上风,人性甚至是邪恶得以继续存在的原因」。
盼于书店交流观影心得他抬头指向书店的一幅玻璃墙:「我打算在这个位置挂个屏幕。」他希望书店将来可以举办电影会,邀请朋友分享,「因为我自己都锺意听」。他的书店除了漫画,也期望陆续收集更多与电影相关的书籍。他记得以前到访过一些电影书店,大多推销怀旧,售卖旧物,影评人舒琪经营书店POV的方式和态度却别具一格,「当年互联网没那幺流行,没有IMDb(网络电影资料库),书店会介绍一些平时在碟舖看见也不知道是什幺的电影,他会简介班底,告诉你编剧和摄影师是什幺人」。书店会贴出舒琪的介绍,「他的评论有态度,有批判点,却从来不避开主观判断,会让你觉得评论本身是个策略,他告诉你这些戏你要看,但这些戏不一定好看或不好看」。他笑说自己上去不一定帮衬,却总想去看看有什幺新介绍,看影碟和书籍上的简介就像上了一课。「如果有一天经营一间可以卖很多电影、美术书籍的书店,可以令人对这些事感兴趣,到我的书店,像我当年到POV那样,每次学到少少,做到少少咁样,已好好了。」
说到自己的书店,他希望可以为漫画家利志达开设独立专柜。「他从来没有想过讨好任何人,漫画的个性很强。」他认为利志达即使早期作品如《黑侠》、《天妖记》和《石神》,在分镜头技术、说故事的方式上已是香港漫画家中最为高超,「很多读者觉得看不懂,看漫画想找个解释,但我享受画面的经营,空间、构图、线条的处理,我觉得近四、五年他已去到登峰造极」。他认为单纯讲画面的经营、对钢笔的运用、视觉的编排、如何吸引读者的想像力,利志达已经超越了利的偶像大友克洋。「很可惜的是他在香港很冷门,读者太少。他有自己的体系,不要讨好人,在这个年代很困难。」他希望为他写一篇长篇文章,仔细介绍观赏的方式。
森记留下的漫画,比较珍贵的大多已经卖掉,冯庆强认为现存的相对不太吸引,期望陆续收到好书的同时,也希望将自己的部分收藏拿出来推荐给客人,比如日本左翼影评人佐藤忠男写的一套日本电影史,「我看过后觉得是好书,特地多买了两套,一套送给朋友,一套保存了下来,一直很想找到同好,告诉他这套书其实真的很好」。他一边在书柜上下寻索,拿出好几本喜欢的作品细心介绍,「如果你有朋友出版同人誌,漫画又好,电影又好,能够帮忙放在这裏卖,我也很开心」。
阅读不为目的 才能看得更多虽说卖二手书的利润相对比新书高,即使生意淡薄也比较易营利,冯庆强同时需要找方法,例如教画帮补收入,支持书店继续营运。对以后的去路,他没有多想,多年后的今天,他也许已经满足了父母的期许,没有成为「坏人」,一如既往地享受当下。「你有没有发现,很多人看书都是有目的去看?」他平常喜欢到二楼书店不带目标地随意搜索,笑言自己「看书看得很杂」,有时会循书封推荐者的名字和推荐序决定买一本不认识的书。二手书店的限制正可以排除偏重实际的阅读习惯,让读者享受单纯的阅读乐趣,到书店与「阅历」渊博又有趣的老闆聊聊天,可能不经不觉,便度过了一个晚上。
文//潘晓彤图//曾宪宗、受访者提供编辑//王翠丽fb﹕http://www.facebook.com/SundayMingpao